[ヒプマイ/亂寂] 自由的花綻放凋零
✧ARB RPG設定
鼓膜被血液浸濕,所有的一切都像隔了層紗模糊不清,不過事已至今隊友們都全軍覆沒了吧,已經沒有再去留意通訊器的必要。門外還有其他挑戰者嗎?和他們相同有勇無謀的獵手,張口便是難以抑制的嘔吐感掐著喉嚨狠狠嘔出一大口腥紅的血液,分不清是哪裡導致的內傷,疼痛瞬間恍惚了視線,伴隨著窒息的喘不過氣眼淚一齊滴落。
是悔恨啊,滿溢的不甘心化作苦澀的泥沼吞沒了他,但這不屬於他,奄奄一息的冒險者不明白這股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神官俯趴在地,死亡的鐘聲已然敲響,拖長的鳴啼自窗邊呼嘯而過,忽地震耳的轟鳴伴隨牆面破開的碎裂聲,破碎的瓦礫砸在另一側的牆壁,宮殿最後的一絲華美幾乎被破壞殆盡。
龍吟,悠長的鳴聲如優美的樂曲,不似過去曾聽聞的那般低沉渾厚,但是儘管再如何動聽,超出耳膜接受範圍的聲響震得神官耳根更加疼痛起來。寒冷的氣流捲起他的身體,他試著睜開雙眼,自飛揚的塵土和砂石後隱約看見那條撞破王城牆壁的身影。
牠高展雙翼,幾次撲動翅膀帶動了城內的氣流,吹散瀰漫的砂土,神官也終於得以親見牠的真面目。
彷彿藏於高山,不受人類汙染的湖水揉合了天與地的碧綠,牠的體態相較在書卷中描述的嬌小,拍動的翅膀有著寬大的翼膜幫助飛行,腦袋上的雙角在光線折射下閃耀著金光。身為人類的神官無法讀懂龍的語言,但此刻他卻能感受到,那股幾欲逼瘋人的不甘是從牠眼中傳遞出的。
牠再拍動了幾次翅翼,穩住身形緩緩降於王城地面,又是一次龍吟,這次自牠口中吐出一股濃煙,香甜的氣味充盈整個魔王廳,圍繞包覆著飛龍。
「哈哈、寂雷你啊,太隨心所欲啦,這下城裡到處亂七八糟的了。」
煙霧退去,鞋跟踩踏在黑白的石磚地上發出叩叩的腳步聲,一名少年筆直地朝魔王座邁步而去,神官驚愕地發現飛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名粉髮少年。
他定睛一看,蓬鬆的粉髮間蜿蜒聳立著一對閃耀金光的犄角,固定在肩頭的披風隨著氣流湧動飄揚,龍鱗的暗紋如被風親吻的湖面服貼少年身後。長長的衣袖下垂,恰好掩過雙手,但每當他擺動臂膀時,藏於之下的龍爪便會露出銳利的爪尖。
寒風穿越王城破敗的空洞,似女妖的嘶喊,少年的披風高高地飛起,他抖開雙翼似乎是在抵禦強風,最後在王座旁站定。
「亂數,跑去哪裡了?」
冰冷、猛烈的威壓壓倒性地襲來,霎時間神官渾身冰涼地壓下腦袋,前所未有的恐懼掐著他的心臟顫抖著,求生的本能正一次次地咆哮著快逃,若不是他早已脫力或許哪怕被這股氣勢震懾得四肢著地也會尋求逃跑的途徑。
王座上的魔族與龍還在繼續著對談。
「因為待在寂雷身邊很無聊,所以就出去和外面的大哥哥大姐姐玩啦。」
「外頭很危險。」
「好囉嗦啊,區區寂雷,明明只要一直當我的人偶就好的,這下又得重新打造魔王城啦。」
「這是……什麼意思?」
神官呼吸一滯,他陷入和魔族同樣的不解,隨後卻是驚愕地發現這才是深藏魔王城的真相。
若是早知這個情報,或許他們就能更完備地組成討伐的冒險團,不致淪落到全團覆滅的結果,不會在王城外時就受到未知的攻擊而折損過多戰力。
這個魔王城真正的主人並非被他們稱作魔王的魔族──而是這名化形後像個人類少年的惡龍。就連魔族中位高權重,擁有近乎無限力量,連他都能感受到蘊含著深厚魔力波動的魔王也只被這名少年視為玩物,隨時能夠拋棄丟掉。
「啊咧咧~不夠清楚嗎?──就是不需要你了。」
人類的冒險者聽著惡龍這樣說道,滿不在乎地對魔族拋出無情的話語,恐懼卻逐漸被追求真相和一線生機包覆,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感到悲傷呢?
「魔王大人。」
──最終一切歸於平靜,連同他的意識。
/
這片受到世界母神眷愛的土地。
光明與混沌、黑與白,一切被切分為二,相互牽制維持著世界的平衡。
牠是神的使者,眾神以選擇的權力作為代償賦予牠惡的義務。
選擇誰將伴牠共享這份罪惡的果實。
「寂雷——!」
幼小的飛龍找到那扇為他開啟的窗,準確地穿越而後朝房內的魔族撞去。但是遠遠地就能聽見飛龍的長鳴,魔族早已準備迎接他,張手穩穩地將目標抱在懷裡。
幼龍翻了個身,使用咒法幻化成近似於魔族的樣貌,與人類相仿的四肢和五官,唯有突出的犄角和翅膀昭示了他的真身,他仰頭蹭了蹭被稱作寂雷的魔族的脖頸,無邪的笑容饒是誰都無法相信他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龍族。
「下次從門進來,還有飛慢點,要是撞傷就不好了。」
寂雷抬手,銳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亂數細嫩的肌膚,梳順了他的一頭亂髮邊訓話著,但亂數豈是甘願挨罵的孩子,他鼓起臉頰然後張嘴便往眼前的麻花辮咬去,氣呼呼地扯亂魔族的髮辮。
對此寂雷倒是不痛不癢,反而無奈地提醒:「這是你兩小時前編的。」
於是亂數鬆嘴,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跑了出去,與進房間的哥布林擦身而過時甚至捶了他一拳作為洩憤。
/
他是全知全能的龍,是眾神的寵兒,所有的知識或對於世界的理解都早已深埋在他腦子的知識之海,靜待時機到來而復甦。從幼時便明白著一個道理,被稱作魔族之王,掌管所有黑暗生物的寂雷,是將陪伴他一生的生命體。
因此龍傾心於魔王是那樣順理成章的事。所有阻礙他都會用這雙利爪摧毀殆盡。
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察覺到寂雷並非生來便是他的所有物的瞬間。
「去死、去死,總有一天殺光你們全部。」
他的世界開始崩塌,在沒有人察覺的角落,唯有孕育他的神殘酷無情地注視著他。
人類的侵入,母神的命令,無論是哪邊都自私到了極點。
企圖消滅魔族本身就違反了世界的準則,只有這些無知的生物才會打著正義的旗幟行殺戮的罪孽,亂數咬緊了牙關,翻騰的憤怒在燃燒他的理智。這件事本來應該由身為魔王的寂雷來做,人們才會敬畏、恐懼魔王城,但從結果上來看有去無歸的冒險者愈多,自然也就達到他想要的成果了。
鮮血飛濺,淋濕了王城的迷宮牆面,亂數無情地抹開頰邊的血液,瞳孔在黑暗中豎直了卻沒有聚焦在任何物體上,蔚藍的虹膜印染了紅光,他大步邁開腳步,行進間踢翻了幾塊人類的軀體殘片。
這並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真正理解了自己降生的意義。
向試圖破壞世界平衡的人展示他們的強大。
/
「寂雷你,真的很不適合當魔王呢。」
「嗯,我做得不好嗎?雖然自覺尚有不足……」
「像是一點也不可怕啊——拿人類的頭顱當飲料杯,或把人類的血放乾做成裝飾品,這種會讓人害怕的事,寂雷都不做。哪有魔王的興趣是到冰山湖釣魚啊?」
對亂數的舉例感到啞口無言,誰說魔族之首就必須拿殘酷的作為當興趣?比起做這些事,他打從心底更喜歡到極寒的冰山湖畔釣魚,等待千年難得一見的冰花綻放。
見他確實對舉例的幾個高階魔族間流傳的趣事毫無反應,亂數比誰都要清楚,那正是他們的魔王大人並非真正魔族的原因。
寂雷不過是他的潛意識選擇造就的錯誤,對被囚禁於這幽森的魔王城感到理所當然了的人造惡魔。
「下次跟我一起去?」
「欸~?不要啦,老人家的遊戲我沒興趣。」
「有東西想讓你看看,就這麼一次,或者我該用魔王的身份命令你?」
「呣,真拿寂雷沒辦法,就去一次而已哦!」
亂數翻了個身趴在寂雷胸前,並未隨著化形消失的龍尾輕輕擺動,龍麟刮過他的小腿,若不是因為寂雷是魔族,或許會被刮下一小片肉也說不定。但也正因他是魔族,他才能享有現在的生活。
他隱約感覺到龍族的不對勁,卻無法輕易說破,並且進入睡眠時的夢境也連番擾亂著他的心緒,實在不是個和飛龍好好談心的時機。
在魔族漫長的生命中夢境就像生活的調劑,但過於頻繁顯現的夢境使他困惑,更別提夢境真實得彷彿那才是現實,居於魔王之位的他才是幻象。到了這個年紀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的話,說出來恐怕還會惹人發笑──但這確實不尋常,寂雷暗自決定得找時間查詢些書籍做自我診斷才行。
嘴角傳來一點一點的濕潤,寂雷回過神來,剛剛還趴在他胸前的亂數不知道什麼時候挪了上來,扒著他的臉頰撒嬌地輕啄。
「在想什麼?」
「……想給你看的花,據說每千年會有一個月的花期。」
寂雷抬手攬住亂數纖細的腰肢,就算幾百年過去了,他卻仍然是這副長不大的少年模樣,但是他──魔族呢?
見寂雷又要陷入沉思的模樣,亂數不滿地鼓起臉,展開龍翼拍打著籠罩住他和寂雷的腦袋,像要將他們隔絕於世界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小動作。
大概是佔有慾吧,寂雷悄悄默許了這可愛又任性的舉動。
「一個月──這樣養在魔王城不就好了?」
「要是可以的話倒是不錯,園藝你有興趣?」
「沒有。」
魔族還想說些什麼,隨即被柔軟的香甜封住雙唇,在龍翼圈成的空間裡光透過較薄的翼膜照了進來,朦朧曖昧的氛圍醺得亂數一張臉紅撲撲的,水亮的眼眸閃爍著妖異虹光。
他直直望進映照了自己容顏的眼,胸腔鼓動著、填滿著真切的喜愛,值得他暫且拋下所有憂慮,願將一切奉獻給他的魔龍。
/
神的命令愈發折磨著他。
去毀滅,去破壞,去製造混沌,去散播恐懼。
因為這是他的使命,他無從拒絕也無法逃避。
若他必將背負罪孽——,便不需要魔王的存在。
他當然注意到了那名神官,但事到如今剝奪他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人類是這麼脆弱的生物啊,如此輕易就會消逝回到生命的輪迴中。可他卻總能在他們生命消逝之際發現烈焰般的反撲,他想了想,也難怪寂雷不愛折磨人類,如果是寂雷的話,或許他也能變得喜歡上人類而非忌妒。
亂數斜著身子坐在王座的扶手,精心挑選的礦石細雕了許多花的暗紋,是他親自為寂雷準備的魔王御座,只屬於他的魔王的。他張手環過魔族的肩頸,受他強烈精神控制的魔王僅僅只是他口中的人偶,再也不是會無可奈何地接受他所有任性的寂雷。
儘管如此,這都是最後了。
他輕聲哼起咒文拼湊的歌,想起寂雷還未履行釣魚的約定,再怎樣重要的約定,沒有用血咒結誓果然很容易破滅啊,他這麼想著,更加收緊了雙臂。
寂雷告訴他,湖邊的冰花是摘不回來的,它受不了魔王城的溫差遲早會死去。
那麼就建個冰室吧?
行不通的,對脆弱的花兒來說,不是那樣的嚴寒、不是那樣的霜雪冰覆,生長環境就好像少了最重要的核心。
在生命的初始,他懵懵懂懂地選擇了身為人類的寂雷作為陪伴永生的魔王,剝奪他的過去、偽造虛假的回憶,而在生命茁壯之刻,他要斬斷這個錯誤。神在創造他時或許怎樣都沒預料到他會如此偏離他們賦予他的任務,光是想到神會如何為此感到憤怒,扭曲那張高傲的面容他就要笑出聲了。
血色的光芒以王座為中心展開,鎖鏈般一圈圈地圍繞他們,曾經他嫌棄太過複雜難解的咒文化為瑰麗的紅寶石沿著鎖鏈蔓延生長。這股痛苦、悲傷、憤怒,他究竟該如何紓解才好?剖開他的身體,流瀉的是他冰冷的血液和跳動的內臟,割開他的喉嚨,嘔出的是他破碎的龍吟,挖出他的腦髓,得到的是短暫的空白。
所以,這是他最初的復仇。
「再見,啊—–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呢。」
少年單手按住他的王,尖利的龍爪惡狠狠地割斷魔族的犄角,愛憐地吻上因疼痛而流出哀鳴的唇。
不曉得湖畔的冰花開了沒。
/
魔王的消失撼動了整個大陸。
遽聞,那日曾有冒險者組織討伐活動,最後死傷慘重亦沒有消滅魔王,哪裡都沒有魔王的蹤跡,少數的倖存者也因傷重失去片段記憶,無法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比起親眼見證歷史性的一刻,在如此慘痛的討伐中能撿回一條命已經能說是受幸運女神眷顧了,少條腿或腦袋被削掉一片都只能稱作輕傷,區區失去記憶又算得上什麼?
失去魔王的統治,許多藏於陰暗的魔物伺機而動地連番襲擊城鎮,魔王城內被納入麾下的眷屬們也紛紛四散各地,為了爭奪領地而爭鬥不休,大幅影響其他種族的生存空間。直至三年後的今日冒險者協會收到的肅清任務依然貼滿公告欄,層層疊疊地幾乎無法被固定在木板上。
其中不少申請甚至是來自王國派發下達的。近日還聽聞距離原魔王城不遠的高山有飛龍現身,牠淒厲的龍鳴為最近的城鎮帶來不小的恐慌,所有的平民都懼怕著這條惡龍幾次的騷擾試探卻又無力還手。
一位披著灰黑帽兜的男人上前,步履輕盈,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站在公告欄前好一陣子沒有離開,從披風底下腰間突起的武器形狀和舉手投足,神官判斷他是一名刺客——這麼盯著人瞧實在不是好規矩,他收回視線深呼吸了幾口,說服自己這是情勢所逼,為了驅離那條飛龍隊伍還需要更多戰力。
「會站在這的人相信都有一顆無畏的心,不知這位冒險者——或者該說傭兵先生是否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近日的魔物警報想必您已有所耳聞,驅離惡龍的隊伍還需要不少戰力。」
神官簡明扼要地拋出邀請,回應他的卻是一陣沉默,正當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冒出果然不該隨意向刺客搭話的念頭時,沉穩的問句落入他耳畔,一顆心霎時踏實了些。
「……你的夥伴呢?」
刺客沒有看向他,繼續盯著公告欄的報告書。
「不瞞您,過去我曾和交情甚篤的冒險者參與魔王的征討行動……是的,我不過是受神眷顧的渺小人類,如今只是流浪漂泊。此行相當驚險,我亦不強迫您的加入,願神賜福於您。」
回憶起過往的傷痛,神官緊促地皺起了眉頭,不知是否不存在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刺客轉頭看向神官,拉下覆面的帽兜,長得足以繞過脖頸一圈的煙灰髮辮貼著肩膀垂落,他的右頰有道火紅的烙印,像某種所有證明。他禮貌性地低頭致意,向著神官伸出手,海一般深邃的藍眸微微閃動著。
「我明白了,請務必讓我加入。」
鼓膜被血液浸濕,所有的一切都像隔了層紗模糊不清,不過事已至今隊友們都全軍覆沒了吧,已經沒有再去留意通訊器的必要。門外還有其他挑戰者嗎?和他們相同有勇無謀的獵手,張口便是難以抑制的嘔吐感掐著喉嚨狠狠嘔出一大口腥紅的血液,分不清是哪裡導致的內傷,疼痛瞬間恍惚了視線,伴隨著窒息的喘不過氣眼淚一齊滴落。
是悔恨啊,滿溢的不甘心化作苦澀的泥沼吞沒了他,但這不屬於他,奄奄一息的冒險者不明白這股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神官俯趴在地,死亡的鐘聲已然敲響,拖長的鳴啼自窗邊呼嘯而過,忽地震耳的轟鳴伴隨牆面破開的碎裂聲,破碎的瓦礫砸在另一側的牆壁,宮殿最後的一絲華美幾乎被破壞殆盡。
龍吟,悠長的鳴聲如優美的樂曲,不似過去曾聽聞的那般低沉渾厚,但是儘管再如何動聽,超出耳膜接受範圍的聲響震得神官耳根更加疼痛起來。寒冷的氣流捲起他的身體,他試著睜開雙眼,自飛揚的塵土和砂石後隱約看見那條撞破王城牆壁的身影。
牠高展雙翼,幾次撲動翅膀帶動了城內的氣流,吹散瀰漫的砂土,神官也終於得以親見牠的真面目。
彷彿藏於高山,不受人類汙染的湖水揉合了天與地的碧綠,牠的體態相較在書卷中描述的嬌小,拍動的翅膀有著寬大的翼膜幫助飛行,腦袋上的雙角在光線折射下閃耀著金光。身為人類的神官無法讀懂龍的語言,但此刻他卻能感受到,那股幾欲逼瘋人的不甘是從牠眼中傳遞出的。
牠再拍動了幾次翅翼,穩住身形緩緩降於王城地面,又是一次龍吟,這次自牠口中吐出一股濃煙,香甜的氣味充盈整個魔王廳,圍繞包覆著飛龍。
「哈哈、寂雷你啊,太隨心所欲啦,這下城裡到處亂七八糟的了。」
煙霧退去,鞋跟踩踏在黑白的石磚地上發出叩叩的腳步聲,一名少年筆直地朝魔王座邁步而去,神官驚愕地發現飛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名粉髮少年。
他定睛一看,蓬鬆的粉髮間蜿蜒聳立著一對閃耀金光的犄角,固定在肩頭的披風隨著氣流湧動飄揚,龍鱗的暗紋如被風親吻的湖面服貼少年身後。長長的衣袖下垂,恰好掩過雙手,但每當他擺動臂膀時,藏於之下的龍爪便會露出銳利的爪尖。
寒風穿越王城破敗的空洞,似女妖的嘶喊,少年的披風高高地飛起,他抖開雙翼似乎是在抵禦強風,最後在王座旁站定。
「亂數,跑去哪裡了?」
冰冷、猛烈的威壓壓倒性地襲來,霎時間神官渾身冰涼地壓下腦袋,前所未有的恐懼掐著他的心臟顫抖著,求生的本能正一次次地咆哮著快逃,若不是他早已脫力或許哪怕被這股氣勢震懾得四肢著地也會尋求逃跑的途徑。
王座上的魔族與龍還在繼續著對談。
「因為待在寂雷身邊很無聊,所以就出去和外面的大哥哥大姐姐玩啦。」
「外頭很危險。」
「好囉嗦啊,區區寂雷,明明只要一直當我的人偶就好的,這下又得重新打造魔王城啦。」
「這是……什麼意思?」
神官呼吸一滯,他陷入和魔族同樣的不解,隨後卻是驚愕地發現這才是深藏魔王城的真相。
若是早知這個情報,或許他們就能更完備地組成討伐的冒險團,不致淪落到全團覆滅的結果,不會在王城外時就受到未知的攻擊而折損過多戰力。
這個魔王城真正的主人並非被他們稱作魔王的魔族──而是這名化形後像個人類少年的惡龍。就連魔族中位高權重,擁有近乎無限力量,連他都能感受到蘊含著深厚魔力波動的魔王也只被這名少年視為玩物,隨時能夠拋棄丟掉。
「啊咧咧~不夠清楚嗎?──就是不需要你了。」
人類的冒險者聽著惡龍這樣說道,滿不在乎地對魔族拋出無情的話語,恐懼卻逐漸被追求真相和一線生機包覆,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感到悲傷呢?
「魔王大人。」
──最終一切歸於平靜,連同他的意識。
/
這片受到世界母神眷愛的土地。
光明與混沌、黑與白,一切被切分為二,相互牽制維持著世界的平衡。
牠是神的使者,眾神以選擇的權力作為代償賦予牠惡的義務。
選擇誰將伴牠共享這份罪惡的果實。
「寂雷——!」
幼小的飛龍找到那扇為他開啟的窗,準確地穿越而後朝房內的魔族撞去。但是遠遠地就能聽見飛龍的長鳴,魔族早已準備迎接他,張手穩穩地將目標抱在懷裡。
幼龍翻了個身,使用咒法幻化成近似於魔族的樣貌,與人類相仿的四肢和五官,唯有突出的犄角和翅膀昭示了他的真身,他仰頭蹭了蹭被稱作寂雷的魔族的脖頸,無邪的笑容饒是誰都無法相信他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龍族。
「下次從門進來,還有飛慢點,要是撞傷就不好了。」
寂雷抬手,銳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亂數細嫩的肌膚,梳順了他的一頭亂髮邊訓話著,但亂數豈是甘願挨罵的孩子,他鼓起臉頰然後張嘴便往眼前的麻花辮咬去,氣呼呼地扯亂魔族的髮辮。
對此寂雷倒是不痛不癢,反而無奈地提醒:「這是你兩小時前編的。」
於是亂數鬆嘴,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跑了出去,與進房間的哥布林擦身而過時甚至捶了他一拳作為洩憤。
/
他是全知全能的龍,是眾神的寵兒,所有的知識或對於世界的理解都早已深埋在他腦子的知識之海,靜待時機到來而復甦。從幼時便明白著一個道理,被稱作魔族之王,掌管所有黑暗生物的寂雷,是將陪伴他一生的生命體。
因此龍傾心於魔王是那樣順理成章的事。所有阻礙他都會用這雙利爪摧毀殆盡。
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察覺到寂雷並非生來便是他的所有物的瞬間。
「去死、去死,總有一天殺光你們全部。」
他的世界開始崩塌,在沒有人察覺的角落,唯有孕育他的神殘酷無情地注視著他。
人類的侵入,母神的命令,無論是哪邊都自私到了極點。
企圖消滅魔族本身就違反了世界的準則,只有這些無知的生物才會打著正義的旗幟行殺戮的罪孽,亂數咬緊了牙關,翻騰的憤怒在燃燒他的理智。這件事本來應該由身為魔王的寂雷來做,人們才會敬畏、恐懼魔王城,但從結果上來看有去無歸的冒險者愈多,自然也就達到他想要的成果了。
鮮血飛濺,淋濕了王城的迷宮牆面,亂數無情地抹開頰邊的血液,瞳孔在黑暗中豎直了卻沒有聚焦在任何物體上,蔚藍的虹膜印染了紅光,他大步邁開腳步,行進間踢翻了幾塊人類的軀體殘片。
這並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真正理解了自己降生的意義。
向試圖破壞世界平衡的人展示他們的強大。
/
「寂雷你,真的很不適合當魔王呢。」
「嗯,我做得不好嗎?雖然自覺尚有不足……」
「像是一點也不可怕啊——拿人類的頭顱當飲料杯,或把人類的血放乾做成裝飾品,這種會讓人害怕的事,寂雷都不做。哪有魔王的興趣是到冰山湖釣魚啊?」
對亂數的舉例感到啞口無言,誰說魔族之首就必須拿殘酷的作為當興趣?比起做這些事,他打從心底更喜歡到極寒的冰山湖畔釣魚,等待千年難得一見的冰花綻放。
見他確實對舉例的幾個高階魔族間流傳的趣事毫無反應,亂數比誰都要清楚,那正是他們的魔王大人並非真正魔族的原因。
寂雷不過是他的潛意識選擇造就的錯誤,對被囚禁於這幽森的魔王城感到理所當然了的人造惡魔。
「下次跟我一起去?」
「欸~?不要啦,老人家的遊戲我沒興趣。」
「有東西想讓你看看,就這麼一次,或者我該用魔王的身份命令你?」
「呣,真拿寂雷沒辦法,就去一次而已哦!」
亂數翻了個身趴在寂雷胸前,並未隨著化形消失的龍尾輕輕擺動,龍麟刮過他的小腿,若不是因為寂雷是魔族,或許會被刮下一小片肉也說不定。但也正因他是魔族,他才能享有現在的生活。
他隱約感覺到龍族的不對勁,卻無法輕易說破,並且進入睡眠時的夢境也連番擾亂著他的心緒,實在不是個和飛龍好好談心的時機。
在魔族漫長的生命中夢境就像生活的調劑,但過於頻繁顯現的夢境使他困惑,更別提夢境真實得彷彿那才是現實,居於魔王之位的他才是幻象。到了這個年紀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的話,說出來恐怕還會惹人發笑──但這確實不尋常,寂雷暗自決定得找時間查詢些書籍做自我診斷才行。
嘴角傳來一點一點的濕潤,寂雷回過神來,剛剛還趴在他胸前的亂數不知道什麼時候挪了上來,扒著他的臉頰撒嬌地輕啄。
「在想什麼?」
「……想給你看的花,據說每千年會有一個月的花期。」
寂雷抬手攬住亂數纖細的腰肢,就算幾百年過去了,他卻仍然是這副長不大的少年模樣,但是他──魔族呢?
見寂雷又要陷入沉思的模樣,亂數不滿地鼓起臉,展開龍翼拍打著籠罩住他和寂雷的腦袋,像要將他們隔絕於世界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小動作。
大概是佔有慾吧,寂雷悄悄默許了這可愛又任性的舉動。
「一個月──這樣養在魔王城不就好了?」
「要是可以的話倒是不錯,園藝你有興趣?」
「沒有。」
魔族還想說些什麼,隨即被柔軟的香甜封住雙唇,在龍翼圈成的空間裡光透過較薄的翼膜照了進來,朦朧曖昧的氛圍醺得亂數一張臉紅撲撲的,水亮的眼眸閃爍著妖異虹光。
他直直望進映照了自己容顏的眼,胸腔鼓動著、填滿著真切的喜愛,值得他暫且拋下所有憂慮,願將一切奉獻給他的魔龍。
/
神的命令愈發折磨著他。
去毀滅,去破壞,去製造混沌,去散播恐懼。
因為這是他的使命,他無從拒絕也無法逃避。
若他必將背負罪孽——,便不需要魔王的存在。
他當然注意到了那名神官,但事到如今剝奪他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人類是這麼脆弱的生物啊,如此輕易就會消逝回到生命的輪迴中。可他卻總能在他們生命消逝之際發現烈焰般的反撲,他想了想,也難怪寂雷不愛折磨人類,如果是寂雷的話,或許他也能變得喜歡上人類而非忌妒。
亂數斜著身子坐在王座的扶手,精心挑選的礦石細雕了許多花的暗紋,是他親自為寂雷準備的魔王御座,只屬於他的魔王的。他張手環過魔族的肩頸,受他強烈精神控制的魔王僅僅只是他口中的人偶,再也不是會無可奈何地接受他所有任性的寂雷。
儘管如此,這都是最後了。
他輕聲哼起咒文拼湊的歌,想起寂雷還未履行釣魚的約定,再怎樣重要的約定,沒有用血咒結誓果然很容易破滅啊,他這麼想著,更加收緊了雙臂。
寂雷告訴他,湖邊的冰花是摘不回來的,它受不了魔王城的溫差遲早會死去。
那麼就建個冰室吧?
行不通的,對脆弱的花兒來說,不是那樣的嚴寒、不是那樣的霜雪冰覆,生長環境就好像少了最重要的核心。
在生命的初始,他懵懵懂懂地選擇了身為人類的寂雷作為陪伴永生的魔王,剝奪他的過去、偽造虛假的回憶,而在生命茁壯之刻,他要斬斷這個錯誤。神在創造他時或許怎樣都沒預料到他會如此偏離他們賦予他的任務,光是想到神會如何為此感到憤怒,扭曲那張高傲的面容他就要笑出聲了。
血色的光芒以王座為中心展開,鎖鏈般一圈圈地圍繞他們,曾經他嫌棄太過複雜難解的咒文化為瑰麗的紅寶石沿著鎖鏈蔓延生長。這股痛苦、悲傷、憤怒,他究竟該如何紓解才好?剖開他的身體,流瀉的是他冰冷的血液和跳動的內臟,割開他的喉嚨,嘔出的是他破碎的龍吟,挖出他的腦髓,得到的是短暫的空白。
所以,這是他最初的復仇。
「再見,啊—–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呢。」
少年單手按住他的王,尖利的龍爪惡狠狠地割斷魔族的犄角,愛憐地吻上因疼痛而流出哀鳴的唇。
不曉得湖畔的冰花開了沒。
/
魔王的消失撼動了整個大陸。
遽聞,那日曾有冒險者組織討伐活動,最後死傷慘重亦沒有消滅魔王,哪裡都沒有魔王的蹤跡,少數的倖存者也因傷重失去片段記憶,無法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比起親眼見證歷史性的一刻,在如此慘痛的討伐中能撿回一條命已經能說是受幸運女神眷顧了,少條腿或腦袋被削掉一片都只能稱作輕傷,區區失去記憶又算得上什麼?
失去魔王的統治,許多藏於陰暗的魔物伺機而動地連番襲擊城鎮,魔王城內被納入麾下的眷屬們也紛紛四散各地,為了爭奪領地而爭鬥不休,大幅影響其他種族的生存空間。直至三年後的今日冒險者協會收到的肅清任務依然貼滿公告欄,層層疊疊地幾乎無法被固定在木板上。
其中不少申請甚至是來自王國派發下達的。近日還聽聞距離原魔王城不遠的高山有飛龍現身,牠淒厲的龍鳴為最近的城鎮帶來不小的恐慌,所有的平民都懼怕著這條惡龍幾次的騷擾試探卻又無力還手。
一位披著灰黑帽兜的男人上前,步履輕盈,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站在公告欄前好一陣子沒有離開,從披風底下腰間突起的武器形狀和舉手投足,神官判斷他是一名刺客——這麼盯著人瞧實在不是好規矩,他收回視線深呼吸了幾口,說服自己這是情勢所逼,為了驅離那條飛龍隊伍還需要更多戰力。
「會站在這的人相信都有一顆無畏的心,不知這位冒險者——或者該說傭兵先生是否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近日的魔物警報想必您已有所耳聞,驅離惡龍的隊伍還需要不少戰力。」
神官簡明扼要地拋出邀請,回應他的卻是一陣沉默,正當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冒出果然不該隨意向刺客搭話的念頭時,沉穩的問句落入他耳畔,一顆心霎時踏實了些。
「……你的夥伴呢?」
刺客沒有看向他,繼續盯著公告欄的報告書。
「不瞞您,過去我曾和交情甚篤的冒險者參與魔王的征討行動……是的,我不過是受神眷顧的渺小人類,如今只是流浪漂泊。此行相當驚險,我亦不強迫您的加入,願神賜福於您。」
回憶起過往的傷痛,神官緊促地皺起了眉頭,不知是否不存在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刺客轉頭看向神官,拉下覆面的帽兜,長得足以繞過脖頸一圈的煙灰髮辮貼著肩膀垂落,他的右頰有道火紅的烙印,像某種所有證明。他禮貌性地低頭致意,向著神官伸出手,海一般深邃的藍眸微微閃動著。
「我明白了,請務必讓我加入。」